夜幕深重,清冷的银色月光洒落到丞相府窄小阴暗的柴房。
 
我躺在坚硬的石床上辗转半夜,刚酝酿出一点睡意,就听到脚步声靠近,还没等睁开眼,一桶带着冰块的冷水已兜头浇在身上。
 
我费力地抬手擦去眼前的水渍,只见爱了十年的夫君方宇阳正站在面前,满面寒霜地盯着我。
 
“相公,你来了。”我浑身湿透,冷得直哆嗦,却下意识挤出一抹讨好的笑容。
 
“沈霜,”
 
方宇阳满眼阴鸷,冰凉的手带着厌恶,死死捏住我瘦削的肩膀:“你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?是不是许墨允的?”
 
我微怔,强压住在喉间翻涌的腥甜感:“相公,我怀的是你的孩子啊!是我喝了无数助孕药,拼了性命才怀上的孩子啊!”
 
“我的孩子?”方宇阳冷笑一声,往日看向我时,总含着无限柔情的凤眼中,此时只余锋利锐芒:“你怀孕不过三个月,而我们已有半年不曾同房,我要如何令你怀孕?”
 
我懵了,急急辩驳道:“相公,你忘了吗?三个月前,你心情不好喝醉了酒,然后闯入我房间……。”
 
那晚他几乎是往死里在折腾着我,以至于我后来发起高烧,在床上躺了快三天,他怎么能不记得呢?
 
“那段时间,阳哥哥一直在本宫的公主府里饮酒解闷,不曾回过丞相府。”娇柔的嗓音从方宇阳身后传来,一个妩媚婀娜的妙龄女子缓步走过来。
 
而说话的女子,是方宇阳的红粉知己,本朝的洛羽公主乐卿云。
 
“而且,”乐卿云风情万种地抬起手,将自己额前的碎发轻挽至耳后。
 
“刚刚有个男人从柴房翻窗出去,恰好被我们撞见……虽然叫他逃了,可证据确凿,你就别再狡辩了,快些向阳哥哥认罪道歉吧!”
 
刚刚柴房除我之外,分明就再无活物,何来男人?
 
“我没罪,为什么要认?”
 
我愤然低吼,见方宇阳依然不信,明澈的眼眸变得通红:“相公,你相信我,我没有跟其他男人私通,孩子真是你的!”
 
“喝下这碗落子汤,我便信你。”
 
方宇阳冷漠地说着,便有仆从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,递到我的面前。
 
落子汤?他不想要这个孩子?还是始终不信这是他的孩子?
 
夫妻十年,他竟连一丝信任都不愿意给我?
 
我心如刀割,捂住自己的小腹不断往后退:“相公,我不喝,我好不容易才怀上他,你别伤害他行不行?”
 
可方宇阳哪里容得我逃,伸手抓住我的胳膊,镇压我反抗的动作,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擎住我的下颚,迫使我张开嘴。
 
我再忍不住,含糊不清地哀求道:“相公,不要,这是我们的孩子啊,我求求你了……。”
 
“别人的孽种,我绝不会认,”方宇阳不为所动,眼中没有一丝动摇:“公主,劳您喂她喝药。”
 
乐卿云眼中暗藏快意,端过落子汤,毫不犹豫地强灌入我嘴中。
 
我拼命地挣扎,可方宇阳掐着我的喉咙,迫使我把药汁全部咽下去。
 
“方宇阳,虎毒尚不食子,你怎狠得下心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?”
 
没想到他当真如此绝情,我愤怒地嘶喊。
 
方宇阳不搭我的话,只淡声道:“沈霜,往后跟许墨允断绝联系,丞相府便还能留你一个位置!”
 
许墨允?我跟许墨允清清白白,甚至没见过几面,还要如何断绝往来?
 
说来说去,他其实就是想找借口发作,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娶乐卿云过门吧?也对,乐卿云是金枝玉叶,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已有子嗣的男人?
 
可我何其无辜?孩子何其无辜?
 
我只觉肝肠寸断,药效也开始发作,像有一柄尖锐的刀在我身体里翻搅,痛得我浑身直冒冷汗。
 
我疲倦地依偎在方宇阳身上,不断地哀求他,尝试着唤起他的同情心:“相公,救救我们的孩子,我没机会再怀孕了,求求你,求求你……。”
 
秦博远残忍地将我推开,任由我跌坐在地上。一股股暗红色的血从身下涌出,那是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流逝。
 
他别开视线,不愿再看。“公主,走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
 
我颤抖着伸出手,想要摸摸自己的孩子,却只摸到一手血,我用力抠着地面,绝望地嚎啕大哭。
 
泪眼朦胧间,看见方宇阳牵着乐卿云,越走越远。
 
外边下起鹅毛大雪,他们没有撑伞,他便伸出宽厚的手掌,挡在她的头顶,替她遮挡严寒。这般的温柔细致,我曾经也得到过。
 
我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,含着泪,癫狂地大笑。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月暂晦,星常明。留明待月复,三五共盈盈。”
 
这首诗,方宇阳最爱念给我听。
 
他总说,他是时圆时缺的月亮,而我是不会被乌云遮住的星星,我们夜夜相伴,永不分离……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呢?
 
为什么不能再多给我一些时间?
 
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消失,我缓缓闭上眼睛,失去意识。
 
梦里,我忆起从前。
 
刚嫁给方宇阳的时候,他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,而是个空有满腹才华,却无处施展的穷书生。
 
而我出生在富庶之家,不知愁不识苦,偶然遇见他,慢慢相知相恋,继而互许终身。
 
只是,爹娘怕我吃苦,坚决不肯答应这门亲事,于是我自己穿上嫁衣,在某个深夜,跑到他漏风又漏雨的茅草屋中,在没有任何人祝福的情况下,与他拜堂成亲。
 
爹娘急了眼,见劝我不回,索性跟我断绝关系,于是一夕之间,我的生活就从高床软枕衣食无忧,变得身份分文饥寒交迫。
 
可有他陪伴,我从不曾觉得劳累。
 
家中揭不开锅,我就日夜做绣活儿,再换成米粮拿回来。
 
没有人伺候梳洗,我就亲自动手,甚至学着做饭……还记得,第一次包的是白菜馄饨,可火候没掌握好,煮出来后,馅都散开在黑乎乎汤水中,我想倒掉,他却端过去,吃了个精光。
 
接着,他就病倒了。
 
没钱请郎中,我自己去采了些草药回来煎给他喝,却忍不住躲在厨房里抹眼泪。而他悄悄摸到我的身旁,将我揽入怀中,郑重地说着:娘子,这辈子,我哪怕辜负苍生,也绝不会负你。
 
我信了,于是不辞辛苦地陪着他煎熬十年,终于熬出头,可这富贵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,中间就多出一个乐卿云。
 
乐卿云比我年轻,比我漂亮,比我更有权势,在乐卿云的衬托下,我成了出身卑微,上不得台面的糟糠妻。
 
或许,是我活该?聘则为妻奔则妾,早在十年前,我以为自己是奔向爱情的那个夜晚,就已经一败涂地!
 
 
赐婚的圣旨,在我失去孩子的第三天,降临到丞相府。
 
满府哗然,随即热热闹闹地开始筹备半年之后的婚礼。
 
只有我,孤零零地窝在脏乱狭小的柴房里,掰着手指头,等待死亡的降临。
 
是的,我活不久了。
 
早在一年前,当我替方宇阳挡下一记致命袭击时,我的寿数就到了头。
 
可我多蠢啊,误以为方宇阳会在失去我后痛不欲生,于是瞒下病情,一心想着最好能在生命的最后关头,孕育出另一个小生命来陪他度过余生。
 
但是,他的余生,已不再需要我!
 
入夜之后,方宇阳来到柴房。
 
我正抱住膝盖坐在窗边,独自强忍着摧心噬骨的疼痛,听到推门声,我扭转脑袋,看向门口。
 
银色月光落在我憔悴的面容上,凄然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散。
 
方宇阳嘲讽道:“瞧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,许墨允不嫌倒胃口吗?”
 
原来,他是嫌我年老色衰?我浑身一颤,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他捅了一刀,喉间涌起一阵铁锈味,几乎要呕血。
 
我确实已不如乐卿云娇艳,可十五岁嫁给他,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,还是花信年华啊!
 
而且,若非他把我关押在这一无所有的地方,我怎会不好好地捯饬自己?若非他强行夺去我们的孩子,我又怎会如此颓丧?
 
亲手杀害自己的亲骨肉,他真的半点儿都不觉得愧疚吗?
 
我心中悲愤,声音不觉变得尖酸:“大人若觉得我的相貌污了你的眼睛,从此之后,再不见我便是……门就在那,请走不送!”
 
闻言,方宇阳素来淡漠的眼中喷出怒火。
 
“你想要孩子是不是?”他关上柴房的门,不仅不离开,反而大步走上前,将我压在身下。“我给你孩子,沈霜,你这辈子都只能留在我身边!”
 
身上的衣裳被他粗鲁地撕裂,我被冰凉的空气激得浑身颤抖。
 
“方宇阳,我不想要孩子了,你放开我!”
 
离我小产才过去三天啊!他怎么就这般狠毒!
 
“不想要我的孩子?”方宇阳眼中泛起浓浓的戾气,“可我偏要你怀孕!”
 
声落,他毫无前兆地,像宣誓主权似的,完全不顾我的痛楚。
 
我最开始还反抗,可渐渐失去力气,只能任他摆布。只是,心像身体一样,陷入一片冰冷。
 
再醒来的时候,已不在柴房,我忍着浑身酸痛环顾四周,认出这是丞相府的偏院。四周的布置,比我之前住的正院要更为奢华,可我的身份,再不似从前。
 
十年付出皆付之东流,往后,我就只是方宇阳的妾了。
 
到底是伤心,我翻过身,将脸埋在软枕中,痛哭出声。
 
曾经得到过,就再也无法忍受失去,是不是我最开始就不该把他的誓言当真?还是,我该早早地放手?
 
反正迟早都要离开,成全他,是我能为他的最后一件事了吧?
 
勉强拾掇好情绪,从仆从处得知方宇阳休沐在家,我提笔写下一封和离书。临出门的时候想了想,改道前往厨房,想再为他做一碗馄饨。
 
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,怕是熬不过立春,便用这碗馄饨,向他道别。我如今的厨艺已非从前能比,馄饨晶莹剔透,馅料用的是最精瘦的猪肉,香气扑鼻。
 
可推开书房的门,我便愣在当场。
 
乐卿云宛若无骨般,揽着方宇阳的脖子,而他的手落在她身前,辗转揉捏……
 
入眼的画面旖旎而暧昧,我当场红了眼。
 
距离我们的婚期不过半年,而我活不过满月,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吗?明明昨晚铆着劲欺辱我一整夜,他还没满足?
 
好事被打断,方宇阳既心虚,又尴尬,于是先发制人地怒喝:“你是没长手,不知道敲门吗?”
 
“抱歉。”手中精心花费一个多时辰才做好的馄饨坠落在地,汤汁四散,混着肮脏的灰尘,再无法食用。
 
我夺门而出。
 
丞相府的空气,好像也变得腌臜浑浊起来,我拼命地跑着跑着,一直跑到街上,然后终于吐出淤积在心头的闷血。
 
血是青黑色,有毒。
 
一年前替方宇阳挡刀,我便中了无药可解的剧毒。
 
“沈霜?”
 
带着疑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我用最后的力气擦去嘴角的血渍,慢慢转身。
 
面容清润,温文尔雅的青年站在三步开外,满脸惊讶地瞧着我。看见地上那一滩暗色血迹,他脸色微沉:“你生病了?”
 
“没有,这不是我的血。”我羞愧地垂下眼,不敢跟他对视。
 
当年,爹娘不同意我跟方宇阳在一起,曾急急为我定下一门亲事,对象便是出身在书香门第的许墨允。
 
在我逃婚之后,许墨允沦落为笑柄,至今没能娶妻,我为此一直愧疚不安,在方宇阳功成名就之后,我无数次地想要补偿许墨允,都遭到他的婉拒。
 
可是,方宇阳却因此火冒三丈,不仅处处找许墨允的麻烦,还将我关押在柴房,禁锢了我的自由。
 
“我都瞧见了,”许墨允满眼疼惜,见我摇摇晃晃,似站立不住,他想上前搀扶我,却碍于礼数而止步:“你都吐血了,怎么还在独自呆在街上?你要去哪?我送你一程,或者你先随我去医堂瞧病?”
 
“谢谢,不必了。”我不想与他有任何纠葛,闷着脑袋想要离开,可眼前一阵阵发黑,直挺挺地往前栽倒。
 
许墨允哪里还敢犹豫,立刻伸出手将我揽在怀中。
 
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一声怒吼自不远处响起方宇阳沉着脸,怒冲冲地走过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
 
方宇阳大步冲上前,以一种要生生撕碎我的力道,把我从许墨允身上拉开,扯到自己身后,接着捏手成拳,虎虎生威地砸在许墨允脸上。
 
“许墨允,我最后一次警告你,往后再敢来纠缠我的女人,我要你狗命!”
 
声落,他抓住我的手,踏上不远处的马车。
 
很快,就回到丞相府的偏院,方宇阳毫无怜惜地把我甩在床上。
 
我已经没有半点反抗的力量,重重栽在床褥间,一动不能动,直到瞧见方宇阳取出一条锁链,我才惶然地瞪大眼睛。
 
“你要做什么?”
更新时间:2024-09-14 23:24:42